二九、是也不是(1/ 2)
朱融转过身去,迈步走向那些尸体。
但他走了才五步,便听到身后赵和幽幽的声音道:“若朱郡守不问我,我心底确实有愧,总觉得局势败坏到这个地步,是因为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而致。”
“但朱郡守问我,我心中反而无愧了。”
“我是什么人物?铜宫一孤囚,不知父母是谁,连自己的姓名都是自己取的;丰裕坊中一学徒,每日只吃两顿饭、以棺材为床榻;咸阳城城市井小民,与斗鸡儿为朋,和屠狗辈为友……天下局势败坏至此,怎么就成了我这样小人物的责任了呢?”
“烈武帝死后,控制中枢的不是五辅么,专治地方的不是朱郡守这样的能吏么,咸阳城接连事变,动荡不安,难道没有我就不会出现么?齐郡如此要地,豪绅勾结响马,不法之徒盗取义仓之粮,难道没有我就不会发生么?”
“这些是我的责任,边关中浴血而战的将士可以这样指责我,给朝廷纳粮输税服徭役的百姓可以这样指责我,受此牵连身死命消的王夫子和市井小民可以这样指责我,朱郡守,身居高位,手绾大权,治政一方,你却没有资格这样指责我!”
赵和越说,眼睛越发光亮,面上的消沉之色也舒展开来。他一步步走向朱融:“朱公,你要问我如今这齐郡局势是谁的责任,我要说,是你的责任,你主政齐郡十年,兴义仓,修水利,聚财货,平道路,做了不少实事,我所到之处,民间皆是赞你,但是,为何做了这么多的事情,响马仍未断绝,义仓常年被盗,你若问心无愧,我这初来乍到的人怎么会问心有愧?”
“我想来想去,朱公,这正是你们这些官吏,无论是清官贪官都拿手的一招,若是不能消灭问题,那就消灭发现问题之人!你一时解决不了义仓被盗之时,于是我这个发现义仓被盗之人就要被你软禁起来……是也不是?”
从赵和发出第一个质问开始,朱融就站在那儿没有动,等赵和最后一句“是也不是”说出来,他才缓缓回头,看着赵和。
两人目光相对,却没有什么火星四射。
朱融将双手叉在一处,拱手,弯腰,向赵和深施一礼。
“赤县侯教训得是,我为官多年,不自觉中也沾染上官场积弊了。”他行完礼之后,站起身,侧脸又对身边的一个幕僚道:“回去之后,替我在屏风上写上‘响马仍未断绝、义仓常年被盗’这十二字,我要日日瞧见,以为警示。”
说完这个之后,他略一沉吟又道:“义仓推行日久,也渐生弊端,如今河北战事已起,急需大量粮食,令各处义仓查验仓储,不足者须得于半年之内补足,立刻自淮郡与徐郡调粮,囤于大历仓。我不信就在我眼皮底下,还会出现什么问题!”
他说完之后,再没有别的话语,转身向着那些尸体去。
在赵和与朱融对话之时,朱融带来的杵作也开始验看尸体,此时验了好几具,朱融上前查问,他们便一一禀报。
赵和有些惊讶地看着朱融,心底隐隐生出一丝敬佩。
这位朱郡守不愧在民间的清正之名,刚才他连续反驳加质问,竟然没有生气,不但没有生气,反而坦然受之。
难怪能但倡导义仓,行此大事。
此时他在庙里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完,也不愿继续久留,因此与萧由稍稍商议,便要离开。只不过他们才到庙门之前,迎面就看到一大群人哭哭啼啼行来,不少人都是素衣素帽。
靡宝望见这些人,神情微变:“他们怎么来了?”
“怎么?”
“稷下学子。”靡宝面露忧色。
“哦……我们先避一避吧。”赵和心念一转,便知道他为何不怕朱融,反而担忧这些稷下学子们。
朱融虽是高官,但身为官场之人,行事就要符合官场的规矩,无形的制度约束着他,他反而不能胡乱行事。这些稷下学子则不然,年纪轻轻,冲动易怒,分明对天下认知尚浅,却一个个自以为真理在手,再加上一个群聚心理,总以为法不责众,所以反而容易做出些突破规矩无法无天的事情来。
只不过赵和刚欲闪身避开,那群稷下学子中已经有人认出了他,大叫道:“就是他,他是赤县侯赵和,他便是凶手!”
“杀人凶手,竟然还敢来此,他就不怕人死有灵么?”
“我们法家有位先贤说,世上有种恶人,做了恶事之后,非要重返现场,观察别人看到他为恶后的反应,以此来满足其心中怪癖——这小贼就是这种恶人!”
“他在咸阳便凌迫天子,逼迫天子不得不退位,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?”
一时之间,稷下学子之中群情汹汹,纷纷叫骂,三言两语之间,不但将烧死查案特使的罪名给赵和扣得牢牢的,甚至觉得他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人了。
赵和本欲避让,听到这里,却停住脚步。
旁边的萧由叹了口气,伸手拉他,他才心有不甘,跟着萧由往寺侧门处走。
无论他心思多重、所学多杂,终究还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,有些事情,他根本忍不了。
但他们要走,那些稷下学子中又有人忽然大叫:“这小贼要逃,捉住他,让他给无辜死者磕头赔罪!”
“对,对,捉住他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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